<br>竟会说出这种话来，难道……难道他自信得很，确有力量脱身麽？”<br>这时，华云龙坐在对面椅上，笑意盎然，顾盼自若，看去既无羞愧之色，也无特別自信的征象，好像处身友朋之中，淡然而平实，的是令人莫测高深。<br>须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，亦非常人可比，大凡这种因后天的教养而趋于冷酷无情的人，其爱憎的观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强烈。这时她尚未察觉自己对华云龙的爱意，因之只觉华云龙处处可恨，处处可恶，若是让他脱身而去，在她的心念之中，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屈辱，眼下这样想，自也无怪其然了。<br>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申省三，无疑是个阴险多诈的人，他一面大笑，一面目不转晴的注视着华云龙的动静，衆人大笑声中，他忽然冷冷的道：“啓禀教主，这华云龙是个个滑头，沒有华天虹君子之风，依属下的意见，咱们不必多费心机了。”<br>此话一出，笑声顿歇，衆人的目光，齐齐都向华云龙身上投去，华云龙微笑如故，却是安若磐石，厥状镇静得很。<br>只听那传道堂主樊彤接口说道：“属下也这样想，宰了小的，何愁老的龟缩不出，咱们既要称雄武林，与那华天虹势同冰炭，极难相容，何不宰了这小子，痛痛快快的大干一场。”<br>此人好大喜功，显然不信华天虹的利害，因之肆无忌惮，气焰极盛。华云龙看不惯他的气势，畅声大笑道：“动手啊！华某眼下是俎上之肉，你怎麽不动手呢？”<br>那刑名段主厉九疑阴声接道：“迟早总是要动手的，只要教主下令，老朽先叫你尝尝‘燃指焚香’之刑。”<br>这刑名殿主厉九疑顶门微秃，身形高大，眼睛黑少白多，眼白满布血丝，无疑是个凶残狠毒的暴戾之徒，华云龙暗暗忖道：“这人是个屠夫，靠宰人起家的，外公的从仆戴昱就是这等模样，这种人心肠歹毒，万万容他不得，只要动手，我先取他的性命。”<br>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资格最老，对九阴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，这时忽然越衆而出，朝那九阴教主躬身作礼，道：“教主缅怀故旧，对华云龙眷顾至深，怎奈华云龙不识擡举，自命侠义，对教主毫不尊敬。此人刁钻古怪，想以故旧叫他知所感戴，怕是难以如愿了。”<br>这些人七嘴八舌，言词纷纭，气势不一，但九阴教主默默不置一词，显然都与她的心意不合，唯独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数话，却使他缓缓颔首了。<br>她颔首，但却仍未开口，只是吟哦沈思而已。<br>须知九阴教主睿智深沈，个性执拗之极，是个极端阴险狠辣的人，当年她对白君仪极具好感，一心一意要收白君仪爲徒，此事固与愿违，但那白君仪的影子，始终未从她的心头抹去，况且当年尚有另外一种妄想，那便是收下了白君仪，华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阴教下，如此一来，武林霸业自可垂手而得。<br>这是往事，如今事隔多年，她那争霸之心未戢，这次出山，无疑別有仗恃，不料甫落江湖，首先便遇上白君仪的儿子，华云龙酷似父母，因之她用上怀柔之策，盡量表现长者的风度，要想凭那一厢清愿的“情意”拢络华云龙，与华天虹一家攀上交情，以达其称雄武林的夙愿，究其用心，说得上“故技重施”了。<br>这中间另有一个极其微妙的缘故，那便是九阴教主对华云龙的父亲忌惮至极。<br>严格的讲，九阴教主记恨之心极重，当年华天虹崛起武林，领袖群伦，阻挠她成就霸业的雄心，她自然难以忘怀，譬如谋害司马长青及其夫人柯怡芬，造就梅素若冷酷无情的性格，这些可说都是针对华天虹而发，但他也是个只求目的，不择手段的人，既不能将那畏惧华天虹用心理形之于外，又无绝对的把握挫败华天虹，转而用怀柔的手段去套交情，那也是从权达变的常事。<br>殊不知华云龙表面随和，看去凡事都不在意，买际却是极有主见的人，加上他聪明绝顶，不拘小节，往往见风转舵，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，因而莫知所适。<br>爲此，九阴教主颇受困扰，也曾起过杀心，在锺山之巅便曾因此而发怒，怎奈她个性执拗，不愿更改一厢情愿的想法，如今葛天都点明了，而且讲得很含蓄，也不伤她的尊严，因之她微一沈吟，便自目光凝注，道：“依你之见呢？”<br>葛天都身子一躬，道：“依属下之见，不如将他软禁起来，一面放出消息，看看他父母的反应，一面通知玄冥教主，请他定一时地，共商对付华天虹的大计。反正咱们已经看出，与华天虹等一伙人迟早不免一战，这华云龙能用则用，若是无用，到时候废掉了事。”<br>他之所谓“能用”，便是可作“人质”之意。<br>九阴教主尚未表示可否，华云龙已自哈哈大笑道：“好主意！好主意！面面俱到，干脆了当，华老二不用奔波了。”<br>站起身来，便朝厅后走去。<br>梅素若身形微闪，挡住了他的去路，峻声喝道：“干麽？”<br>华云龙眉头一扬，道：“休息去啊！你们不是要软禁我麽？”<br>梅素若冷冷一哼，道：“想得倒舒服，你道软禁是好受的？”<br>华云龙肩头一耸，笑道：“软禁嘛！顾名思义，总不致于手链脚铐，加上刑具吧？”<br>耸肩而笑，原是俏皮的动作，只因其人风神俊逸，便连这俏皮的动作，也別有一种潇洒自如的韵味，梅素若见了，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，愈看愈不是滋味，不觉鼻子一掀，连声冷哼不已。<br>冷哼声中，突然娇躯一转，朝那九阴教主道：“师父可是决定了？”<br>九阴教主但觉她气愤之极，不禁讶然道：“决定什麽？”<br>梅素若道：“将这姓华的囚禁起来。”<br>九阴教主恍然道：“哦……怎麽？你有意见？”<br>梅素若道：“沒有，不过师父若已决定，请将姓华的交给若儿。”<br>华云龙忽然怪笑道：“好啊！有女相陪，华老二交桃花运了。”<br>九阴教主冷然一笑，目注徒儿，道：“交给你干麽？此人古怪得紧。”<br>梅素若道：“不怕他古怪，我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。”<br>九阴教主想了一下，道：“好吧！让他吃点苦头。可要注意，別将他弄成残废，爲师的另有用处。”<br>梅素若应一声“是”，转身冷然道：“走啦！”<br>华云龙毫不在乎，又夏俏皮时作了一个手势，笑道：“请！姑浪请引路。”<br>梅素老冷冷一哼，也不言语，转过身子，运朝厅后屏门走去。<br>华云龙再朝九阴教主洪一拱手，道：“家父母有讯息时，烦教上通知在下一声，失陪了。”<br>撒开大步，竟自坦然的跟随梅素若而去。<br>见到华云龙坦然无所畏惧的模样，刑名殿主厉九疑等一干人各现狞笑，九阴教主却眉头一皱，暗暗讨道：“这小子究竟是什麽性格？他当真不怕受刑，不怕死？还是自恃……”<br>意想愈是心烦，不觉大喝一声，道：“散啦！按预定步骤行事，葛堂主着人会知玄冥教主……”<br>话未讲完，人已领先退去。<br>且说梅素若默然前导，华云龙紧随而行，这二人一个冷漠肃然，一个笑脸盈盈，笑脸盈盈的如沐春风之中，冷漠肃然者令人望之心寒。但是，这二人的神色纵有不同，其俊美飘逸之处，却是无分轩轾，恍如金童玉女，下历凡尘。<br>走盡回廊，穿过一列房舍，到了一处幽篁环绕的独院。<br>那是梅素若的住处，地当此院的东南角，这独院背临锺山余脉，门前有一条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，院内景色幽雅，气氛静谧之极。<br>进人独院，一个穿着翠绿短袄的垂髫小婢迎了上来。<br>梅素若冷冷地道：“准备绳索，送来厅屋备用。”<br>身子未停，迳朝一座小巧精致的瓦房行去。<br>华云龙亦步亦趋，笑意盎然，经过垂髫小婢的面前，还向她作了一个鬼脸。<br>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着一双妙目，一时竟忘了行动。<br>梅素若倏然转过身子，峻声叱道：“发什麽呆？我讲的话沒有听见麽？”<br>垂髫小婢惊然一惊，脆声道：“听见啦！”<br>撒开步子，如飞奔去。<br>步入精舍，梅素若气唬唬的在中间一张高背锦椅上落坐，华云龙意态閑散，举目朝四周打量。<br>这是一座三明两暗的建筑，格局虽小，气派极大，中间是花厅，两边是梅素若的闺房，书室、行功室，那垂髫小婢的卧室便在行功室的后面，家俱油漆光亮，都是上等招木制造，极盡精致纤巧之能事，两旁墙壁及中堂，均挂有名家字画，屋子里收拾得点尘不染，可知梅素若是个极爱整洁的人。<br>这时已是掌灯时分，须臾，垂髫小婢手托茶盘，另一手携带一捆麻绳走了进来。梅素若见了，顿时杏眼圆睁，喝道：“谁叫你备茶啦！”<br>垂髫小婢自作聪明，道：“有客嘛！我来点灯。”<br>将茶放在几上，麻绳放在地上，便待转身去取火。<br>梅素若一声娇叱，道：“胡说！谁是客人？”<br>垂髫小婢讶然瞠目，瞧瞧梅素若，又瞧瞧华云龙，一副不解之状。<br>这小婢十二三岁，是个极端秀丽的孩子，圆圆的脸庞，大大的眼睛，稚气未脱，天真无邪，平日伶俐之极，甚得梅素若的喜爱，此刻却自变得迟钝了。<br>华云龙忽然笑道：“姑娘小气了，在下纵不是客，叨扰一杯清茶又算什麽？何必对这麽一个孩子发脾气。”<br>梅素着冷冷的瞧了他一眼，朝那小婢道：“苹儿怎麽啦？……去喊小娟小玫来，回头再来点灯。”<br>苹儿无疑尚不解事，仗着平日得宠，眉头一皱，道：“何必去喊她们，什麽事苹儿能做啊！”<br>梅素若脸色一沈，道：“叫你你就去，噜苏什麽？绑起他来，你能够麽？”<br>苹儿又是一怔，暗暗付道：“怎样？绑起他来？他……他……得罪小姐啦？”<br>华云龙朗朗一笑道：“区区一根绳索，绑得住我麽？”<br>梅素若漠然说道：“回头便知。”<br>华云龙道：“就算绳索绑得住我，我若不肯束手就缚，纵然是姑娘亲自动手，也不见得便能如愿哩！”<br>梅素若冷声一哼，道：“除非你不是英雄，小娟小玫比苹儿大一岁，你大可一试。”<br>华云龙闻言一怔，暗暗忖道：“这倒是难了，我岂能与小孩动手？但……但……我也不能束手就缚啊！”<br>想了一想，注目含笑道：“我真不懂，姑娘爲何一定要绑我？那多费事。”<br>梅素若冷然说道：“告诉你也无妨，我要将你吊起来。”<br>华云龙道：“吊起来又如何，这算叫我‘吃点苦头’麽？”<br>梅素若道：“这算苦头，岂不便宜了你。我将你倒悬三日三夜，不给你饭吃，不给水喝。”<br>三日不吃饭，练武之人也许熬得过去，三日不饮水，任何人也受不得的，何况是“倒悬”三昼夜，那腑髒倒翻，血气逆行的滋味岂是好受的？这种慢性折磨人的手段；她还说不算苦头哩！<br>华云龙暗吃一惊，下意识的朝门外一棵巨大榆树望去。<br>梅素若见他吃惊之状，大感畅意，不觉抿一抿嘴，接着又道：“你好象什麽都不在乎，大概自恃得很，那就尝尝倒悬的滋味吧！”<br>话声一顿，移注苹儿道：“走啦！盡在那里发什麽呆？”<br>华云龙苦苦一笑，道：“梅姑娘，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，我华炀与你无怨无仇，纵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，你竟然想办法整治我，这……这真是从何说起。”<br>梅素若漠然冷笑道：“怎麽样？你也有畏惧的事？”<br>华云龙将头一摇，道：“姑娘错了，我华炀不知畏惧爲何事，所谓‘拼死无大难’，饿上三日，吊上三日，又算得了什麽？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唉！不说也罢！”<br>俯下身子，拾起地上那捆绳索，在手中掂了一掂，忽然目注苹儿道：“小苹儿，请你过来一下。”<br>苹儿一怔，道：“干什麽啊？”<br>华云龙淡然一笑，道：“喊人麻烦，你们小姐又不屑自己动手，请你过来绑一绑吧！”<br>此活一出，苹儿越发怔楞，梅素若目幻异彩，同样的深感意料之外。<br>在梅素若想来，华云龙已经被她用言语套住，纵然再加奚落，也是不能反抗。她正想看看华云龙遭受奚落时，进退两难的狼狈之状，不料华云龙倏然一变，变得温驯异常。不但话至中途，浩叹而止，而且不叫喊人，便叫那十二三岁的苹儿前去绑他，这种转变，岂是她始料所及。<br>她携楞的瞧了华云龙一阵，觉得华云龙坦然镇静，好似语出至诚，并无诡计，但她不敢相信，诧异迷茫中，不觉亢声道：“哼！你想暗算苹儿麽？”<br>华云龙失笑道：“姑娘多疑了，华家的后代，沒有讲话不算数的。姑娘以英雄两字贊许华炀，我华炀若是不知自重，岂不使姑娘失望了？”<br>他讲这话时，神色自然，不失端庄，了无讥讽俏皮的意味，梅素若听了，莫名其妙的心头一震，脆声叱道：“胡说八道，谁失望……”<br>忽觉越描越黑，一阵红晕涌上了脸颊，话声倏然顿住。<br>华云龙怔了一下，欠身说道：“姑娘匆怪，在下的意思，是说愿意做个英雄，当不致卑鄙无耻，暗算苹儿。烦请吩咐苹儿一声，叫她来绑吧！只是……”<br>梅素若闻言之下，脸色更红，顿了一顿，忽然沈声道：“不！‘只是’怎麽样？先讲下去。”<br>华云龙道：“讲也无用，不讲也罢！”<br>仍是“不讲也罢”，梅素若大感恼怒，峻声叱道：“我要你讲，不讲我吊你七天七夜。”<br>华云龙坐正身子，庄重的瞧了梅素若一阵，乃道：“姑娘定要知道，在下只得直讲了。”<br>苹儿忽然脆叫道：“不可胡说啊，胡说小姐要生气的。”<br>华云龙朝她一笑，算爲致谢，回过头来，一本正经道：“姑娘之美，超绝尘寰，宛若瑶池仙子，在下自觉见过的美女不少，但与姑娘相比，那有云泥之別……”<br>话犹未毕，梅素若嗔声叱道：“美与不美，与你无关，姑娘不听阿谀之词。”<br>华云龙肃容接道：“这不是阿谀之词，乃是由衷之言。凭心而论，在下见到姑娘，便有心仪之感，岂料姑娘……”<br>梅素若大怒喝道：“你胡说什麽？”<br>苹儿失声接口道：“不是胡说啊！小姐确是很美，任何人见了……”<br>梅麦若霍地站立，叱喝道：“你在帮他讲话麽？”<br>苹儿悚然一惊，道：“苹儿不帮他，苹儿讲实话。”<br>华云龙起立接口道：“苹儿是你的侍婢，焉有相帮在下之理？可借姑娘美则美矣，性格过于冷僻了一点，便以对待在下而言……”<br>梅素若目光一棱，冷焰如电，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烦，她自己也分不清楚，未容华云龙将话讲完，又复截口道：“对你怎样？不要自认爲长得英俊，姑娘便该善待你，苹儿，将他绑了。”<br>话声斩钉截铁，毫无圆场的余地，华云龙将头一摇，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何必定要我讲，苹儿，麻烦你啦！请照你们小姐的意思做，绑紧一点。”<br>话声中，到了苹儿身边，将绳索递了过去。<br>苹儿漠然接过绳索，却不动手。<br>梅素若峻声喝道：“动手啊！还等什麽？”<br>苹儿无奈，走到华云龙背后，先绑住他的手腕。她身材矮小，华云龙蹲下身子，让她去绑手臂。两条手臂缚在身上，华云龙的上身便失去自由了。<br>但只缚了一圈。梅素若不大满意，沈声斥道：“绑人都不会绑？不要绑手臂，绑住脚踝就行啦！”<br>华云龙道：“姑娘最好封闭我的穴道，不然我忍受不住时，会将绳索震断的。”<br>梅素若道：“想得倒得意，你想浑然无知，不觉痛楚麽？哼！那榆树高达九丈，你已见过，不怕摔死，盡管震断吧！”<br>华云龙暗暗叹一口气，两眼一闭，不再多言。半响过后，厅堂燃上灯，华云龙已经倒挂金鈎一般，被吊在榆树梢头的细枝之上。<br>这时，梅素若坐在厅屋正中，另外两个小婢模样的女孩侍立两侧，苹儿站在她的面前，撅起小嘴，状似不悦，但梅素若视若无睹，目光空空洞洞，好象思索什麽，又好象什麽也沒想，冷冷冰冰的默然无语。<br>过了半晌，右边那个较小的小婢不耐沈寂，怯生生的道：“小姐，咱们饿啦！”<br>左边较大的小婢轻声接道：“別吵，小玫，小姐折腾了三天，累啦！”<br>小玫道：“累了也得吃饭啊！人已吊上去，呆在这里干什麽嘛？”<br>苹儿接口道：“谁知道呢！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绑，要吊的，吊上去以后，就是这副模样，不言不动的，请她吃饭也不答理。”<br>梅素若听见了，目光转动，朝三个小婢瞥了一眼，淡淡的道：“不要吵我，你们都下去，我在这里看着姓华的。”<br>苹儿撅着嘴唇道：“那有什麽好看的？”<br>梅素若烦躁的道：“你好噜苏，我在监视他，谁说看他啦？快下去。”<br>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，她较懂事，一见梅素若神色不豫，连忙挥手，道：“走啦！小姐心烦，咱们吃饭去。”<br>转身行了一礼，领着小玫与苹儿，急急退出厅去。<br>人影消失，门外传来苹儿的声音，悄悄说道：“怎麽回事嘛！小姐好象变了……”<br>当真变了麽？怕是只有梅素若自己明白了。<br>且说华云龙吊在树上，那滋味真不好受。<br>他手脚被缚，头下脚上的吊在树枝之上，微风吹来，那树枝幌幌荡荡，随时都有折断之虑。他说过“除死无大难”，这种精神上的威胁，倒也不去说它，要命的却是血气逆行，五髒六腑都朝喉头拥挤，似乎要从口鼻之间挤出腔外，挤得他头脑晕眩，直欲呕吐。<br>然则，吐不得，一吐更糟，那将吐完胃里的清水，呕出血未，直至毙命而后已！因之，他竭力忍耐，竭力排除一切纷沓的杂念。甚至连肉体上的痛苦，也想将它摒置于意念之外。<br>可是，这不容易啊！<br>所谓“切肤之痛”，表皮上的痛苦尚且难以忍受，何况这痛苦发自体内，遍及全身，几无一处好受。<br>日影缓缓西斜，淡淡的月光，从那枝叶缝隙间照在华云龙身上，就象千万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样，愈来愈是难以忍受了。<br>他脸色发青，头皮发炸，身上的衣服，已经分不清露水与汗水，喘息的声音，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。这还只有三个时辰啊！往后三十三个时辰怎样支撑下去？<br>渐渐地，喘息声小了，汗水也不流了，但脸色却已由青变紫，由紫变白，如今不见一丝血气，终于失去了知觉。<br>梅素若不知何时已经退走，精致的房舍不见一丝灯光，但将将沈的月色反而愈见皎洁，愈爲明亮。<br>明亮的月光下，忽见两瞥人影由东方飘然而来。<br>人影逼近十丈而止，赫然竟臯元清大师和那性子急躁的蔡昌义。<br>元清大师游目四顾，悄声说道：“这座庄院气派极大，却又远离市嚣，隐秘如斯，看来这一次的方向找对了。”<br>蔡昌义道：“管他对不对，义儿与其余几位兄弟找遍金陵城，不见九阴教的人影，半夜决定各奔一个方面，一直追寻下去，如果不是与公公约定见面，义儿岂肯坐镇金陵，担负传递讯息之责。进去啦，搜他一搜再说。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別莽撞，老衲是出家人……”<br>蔡昌义急道：“出家人怎样？如果华兄不幸遇害，公公也不管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老衲八十九岁，礼佛已久，管不了那麽多了。”<br>蔡昌义一怔，道：“那不，您……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小声一点，老衲只是觉得江湖上杀气弥漫，不是衆生之福，鼓励你娘出山盡一点力。”<br>蔡昌义道：“娘是娘，华炀是华炀，义儿看得出来，公公对华兄弟关心……”<br>元清大师接口道：“这就是所谓缘份。老衲只是觉得与那孩子有缘，想要和他聚聚，至于个人的生死荣辱，那要你们自己去决定了。”<br>大师的话声始终很低，语气也极其平淡，蔡昌义想想目下仍以华云龙的安危爲重，其余的大可留后再讲。<br>他与华云龙投缘至极，又是个义重如山的人，当下亢声道：“不管啦！进入再讲。”<br>步子一迈，就待撒腿奔去。<br>不料身形甫起，人巳被元清大师一把拉住。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慢一点，你看那是什麽？”<br>蔡昌义一怔，回头道：“什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举手一指，道：“你看，树梢吊着一个影子。好像是人。”<br>蔡昌义急忙回头，顺看他的手指望去。<br>原来那元请大师一身功力已至化境，目力超过常人十倍，华云龙吊在枝叶当中，但因月光皎洁，风吹树叶，树枝荡漾，华云龙的身子也随树枝浮沈不已，大师虽在讲话，犀利的目光，一直在朝庄院之中搜索，因之被他发现了。<br>蔡昌义的目力不如大师远甚，瞧了半晌，仍无所见，但他却道：“进去看看，说不定正是华家兄弟。”<br>话声甫落，元清大师倏然抓住他飘然远遁，后退十余丈，隐身一块大石的阴影之后，传音说道：“不要讲话，庄中有人查究来了。”<br>果然不错，衣决飘风之声紧随而起，有人登上了院墙，在朝这边查看，差幸大师功力奇高，适时隐蔽，故此未被来人发觉。<br>那人不是旁人，正是九阴教幽冥殿主梅素若。<br>梅素着好似睡不安稳，蔡昌义的话声高了一点，因之惊动了她，急急循声而至，前来查勘究竟。<br>但她仍是一无所见，瞧了半响，又复缓缓退去。<br>行经榆树之下，她擡头看了华云龙一眼，这时，华云龙神色大变，人已憔悴。正处昏迷之中。<br>她脸上神情动了一下，倏又冷声一哼，转身进屋面去。<br>元清大师以耳代目，凡是带有声响的举动，均已了然于胸，顿了一下，乃道：“吊着的影子，果然是那姓华的孩子。”<br>蔡昌义大爲紧张，不觉失声道：“真……”<br>倏然警觉不能出声，话声一顿而止。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不要紧张，既然知道有人在此处，那就好办。”<br>蔡昌义传音急声道：“怎麽办？那看守他的人警觉性极高，咱们除了动手抢夺，另外还有办法麽？”<br>他性子纵然急躁，事到临头，却也并不鲁莽。<br>元清大师贊许地将头一点，道：“老钢自有办法，咱们暂时退走。”<br>蔡昌义对他公公自然相信得过，但一叫他退走，他又急了，连忙传音道：“这……<br>这……他不要紧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人在昏迷之中，气机极弱，正受血气逆行的煎熬。这孩子也真难得，毅力大异常人，他好似极力挣扎，强自提聚真气，逼使血气逆行的速度减低，这样一来，那是够苦的了。”<br>蔡昌义大爲焦灼，急声道：“他怎会血气逆行？怎会晕迷？怎会……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他被倒挂身子，吊在树上。”<br>蔡昌义道：“这……您老人家不去救他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老衲正想爲他盡点力，你不要急，咱们退远一点。”<br>举步而行，瞬间数丈，身法之轻灵快捷，宛如天马行空，不带丝毫火气。<br>蔡昌义疑念丛生，但又不使大声追问，只得急步相随。<br>祖孙二人退到一处土阜之上，元清大师相度了一下形势，随即闭目合十，盘膝坐了下去，蔡昌义侍立一侧，满怀疑问的瞧着他的举动。<br>良久不见动静，蔡昌义大感不耐，他正待开口催促救人，忽见元清大师雪白的胡子无风自动，凝目注视下，方见他嘴唇翕动，极有韵致。<br>禁昌义诧异万分，不货回头朝那庄院瞥了一眼，暗暗付一道：“他老人家在与华老弟讲话麽？相距五十余丈，传音入密的功夫还能有效……”<br>蔡昌义诧异不已，那厢华云龙确是听到声音了。<br>那声音细如蚊蚋，慈和已极，正是元清大师所发。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孩子，不要慌张，老衲助你一臂之力。你先散去提聚的真气，慢一点，徐徐的散去，再听老衲告诉你怎麽样运功行气，痛苦就会减轻了。”<br>这时的华云龙，无论从那一方面去看，都像早失去知觉，事实上他也确已晕迷。但是，人虽晕迷，元清大师慈和的声音，却仍听得一字不漏。<br>这得归功于华云龙坚毅无比的意志。<br>须知华云龙纵然风流，纵然不愿在梅素若面前失去英雄气概，但对倒悬三日的痛楚却非一无所知，只因他性子刚毅，不畏艰难，奉命追查血案的内情，纵获端倪，案情却似更越复杂了，九阴教主这条缐索最爲明朗，他要续查详情，不愿离去，所以故作毫不在意，自愿就缚，听任梅素若将他倒吊起来。<br>当时他有恃无恐，认爲仗待他们华家的独门心法，先行提聚一口真气，纵有万分苦楚，决不至于不能忍受。讵料事实不然，那血气逆行，髒腑挤迫的痛楚，比他想像中难受十倍，最后仍旧不免陷于晕途之中。<br>不过，晕迷是一回事。如非他先提聚一口真气，虽在极端苦痛之下，仍能凭快坚毅无比的意志力，控制那股真气不使倏散，別说晕迷之中，无法听到元清大师的话声，此刻恐怕早已呕血不止了。<br>元清大师内力精纯无比，话声虽小，注入华云龙的耳中，却如暮鼓晨锺一般，具有镇摄心神，发人勐省的力量，华云龙听了，人未清醒，意志却已不知不觉遵照大师的吩咐，缓缓散去提聚的真气，任其自由骋驰。<br>真气缓缓散去，痛苦却是遽然大增。<br>元清大师的语气适时又起，道：“注意了，孩子。”<br>接下一字一顿，铿锵接道：“此身非所有，此心非所有，往来苍冥间，混沌无休止，动静乘太极，顺逆犹轮回，与机击……”这是一篇逆气行功，至高无上的内功修爲口诀，字字珠玑，内容极其深奥，乃是武圣云震晚年参悟的绝学之一。<br>须知当年的云震，兼修佛、道两门的至高绝学，后来又得高华的传授，晚年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顶，五气朝元的最高境界，只因缺乏子嗣，更将心力专注于武学的钻研，勘破了佛家所谓“轮回”之机，创下了这一篇“逆气行功”的修练法门。<br>严格的讲，这一篇内功口诀，乃是云震一脉武功之总成，倘能得其精义，勤加修练，那便如同一般练武之人打通了任、瞥二脉，一身功力，定能于短期内突飞勐进。<br>但是，如非资秉奇高，兼而具有慧根的人，对这一段简捷玄奥的口诀，根本就不能练，此因逆气行功，大反生理之常的缘故，如若不然，元清大师岂有不传蔡昌义之理？大师甫见华云龙，便自含笑贊许，道理也就在此。<br>这时，蔡昌义见不到华云龙，但见元清大师嘴唇蠕动不已，想要发问，却又不知大师讲些什麽，一旦受了干扰，是否对华云龙有许不利，因之瞪着一双巨目，心头的焦急，当真是无以复加。<br>半晌过后，元清大师的嘴唇停止蠕动，蔡昌义再也顾不了许多，顿时枪前一步，俯身问道：“公公！您在讲些什麽？华兄弟无恙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白眉一擡，睁眼含笑道：“无恙。”<br>蔡昌义浓眉一皱，道：“您讲详细一点嘛！华兄弟究竟怎样啦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这孩子的确是百年难见之材，咱们家的武功不虑失传了。”<br>他纵然是个方外之人，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头的欢畅，讲起话来答非所问，可见他对留传武功之事索念极深。<br>蔡昌义不觉“唉”了一声，道：“您老怎麽啦？义儿在问华兄弟的境况啊！”<br>元清大师一愕，道：“哦！他不要紧，老衲已将咱们家‘无极定衡心法’传授于他，让他再吊几天。”<br>蔡昌义心头略宽，但仍不解的道：“什麽叫‘无极定衡心法’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所谓‘无极定衡’者，便是气机无垠，抱元守一之意。可惜你资秉不符，不然的话，这一篇祖传的独门无上心法，便可传授你了。”<br>蔡昌义得失之心不重，一心悬念华云龙的安危，对于独门心法是否传授于他毫不在意，只见他浓眉一皱，又问道：“那……何不干脆将人救走，爲何要让他多吊几天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咱们独创心法，迥异寻常，必须先使血气自然逆行，才能进入第二层门径，因之，修练本门心法，第一阶段，便是倒悬……”<br>蔡昌义道：“这有何难？回去再将他倒悬起来，不一样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失笑道：“若是这般容易，你也可以得传了。”<br>蔡昌义微微一怔，道：“这……另有难处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难在‘自然’二字。”<br>蔡昌义眉头一蹙，奇道：“人若置身倒悬，那血气的逆行，如何自然啊？”<br>元清大师道：“置身倒悬，血气的逆行，并非自然，因之修练本门心法，必须生具慧根，灵台空明的人才行。那孩子的资秉大异常人，被人倒转身子，吊在树上，一心只想如何减轻痛苦，別无杂念，晕迷之中，仍能领悟老衲所授的口诀，按那口诀行动，毫不勉强，这便叫做‘自然’了。”<br>蔡昌义恍然而悟，道：“哦！所以您老让他多用几天，以免影响他的心理，破坏‘自然’的现象，是这样麽？”<br>元清大师领首嘉许道：“义儿不失聪明，那孩子纵然灵台空明，心志极爲专一，倘若不变现状，使他能自生驾轻就熟之感，当此初窥门径之时，岂不对他更有益麽？走吧！趁此机缘，老衲另外传你一点防身的武功。”<br>话声中站起身子，飘飘然领先行去。<br>蔡昌义疑念顿释，心头也放心了，听说另有传授，顿时胸怀大畅，高高兴兴的紧随身后，奔向金陵。<br>忽忽三日。这一日申末时分，梅素若由前院回来，小娟与小玫，随侍在她的身后，行至榆树之下，三个人同时驻足，同时擡头，同时朝华云龙望去。<br>这似乎已成她们的习惯，三日来，这独院主婢四人，只要行经榆树之旁，总得伫立片刻，瞧一瞧华云龙的景况。<br>华云龙的景况并无多大的变化，仍旧倒挂金鈎一般，吊在树梢，若说有了变化，那便是脸上的血气了。<br>第一日晨间，他睑上憔悴不堪，脸色惨白，形若病入膏盲的人，但入夜便已渐见好转，而后时有进展，直到眼前爲止，不但血气已趋正常，那气机也已平稳至极，他双目自然垂闭，形状宛如熟睡之人。<br>这种变化，自然瞒不过梅素若主婢四人。<br>此刻，梅素若神情冷漠，朝华云龙瞧了一眼，蓦地重重一声冷哼，娇躯一转，登上了台阶。<br>忽听小玫怯声道：“小姐……”<br>梅素若微微一顿，道：“什麽事？”<br>小玫惶然道：“三……三天了。”<br>梅素若霍地转过身来，喝道：“三天怎样？”一她双目冷焰电射，怒形于色，小玫吓得低下头去。<br>那小娟年纪较大，胆气较壮，接口说道：“小姐讲过吊他三天，咱们是否放他下来？”<br>梅素若冷冷一哼，道：“你同情他？”<br>小娟微微一怔，随即兔首道：“不……不是同情。”<br>梅素若冷声喝道：“提这事干麽？”<br>小娟暗忖道：“明知故问嘛！”<br>心中在想，口中可不敢说，微微一顿，道：“咱们讲话不能不算，婢子是在请示小姐……”<br>梅素若忽然峻声道：“不放！”<br>身子一转，步入了厅内，神态恼怒已极。<br>她那突然恼怒的神态，三日来，几个小婢早已司空见惯，因之小娟并不惊讶，只是吐一吐舌，目光则向华云龙投去。<br>忽然，她目光一楞，口中惊唿道：“小姐！小姐……”<br>梅素若去而复转，捷如轻燕，峻声喝道：“你作死麽？”<br>小娟始转一指，道：“他……他醒啦！”<br>梅素若冷声喝道：“醒了便醒了，值得大唿小叫麽？”<br>话是这样讲，目光却已朝华云龙望去，但见华云龙神光焕发，笑脸盈盈，正自目光凝注，投射在自己身上。<br>她先是一怔，继之一阵羞恼涌上心头，不觉冷焰电射，狠狠地瞪了华云龙一眼。<br>只见华云龙裂嘴一笑，道：“梅姑娘，麻烦给我一杯水。”<br>梅素若冷冷地道：“不给。”<br>华云龙抿一抿嘴，又道：“在下饿了，姑娘准备酒饭了麽？”<br>